——李永平授權重新打字。
昨日接到二妹的信。她告訴我一個噩耗:拉子嬸已經死了。
死了?拉子嬸是不該死的。二妹在信中激動地說:「二哥,我現在甚麼都明白了。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嬸的死訊,大家都保持緘默,只有媽說了一句話:『三嬸是個好人,不該死得那麼慘。』二哥,只有一句憐憫的話啊!大家爲甚麼不開腔?爲甚麼不說一些哀悼的話?我現在明白了。沒有甚麼莊嚴偉大的原因,祗因爲拉子嬸是一個拉子,一個微不足道的拉子! 對一個死去的拉子婦表示過分的悲悼,有失高貴的中國人的身份呵!這些日來,我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她。二哥,你還記得她的血嗎?……」
拉子嬸是三叔娶的土婦。那時我還小,跟着哥哥姊姊們喊她「拉子嬸」。在砂撈越,我們都喚土人「拉子」。一直到懂事,我才體會到這兩個字所帶着的一種輕蔑的意味,但是已經喊上口了,總是改不來;並且,倘若我不喊拉子,而用另外一個好聽點的、友善點的名詞代替它,中國人會感到很彆扭的。對於拉子嬸,我有時會因爲這樣喊她而感到一點歉意。在長大後的唯一的一次見面中,我竟然還當面這麼喊她,而她却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媽說得對,她是個好人。我猜她一生中大約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話。有一次,二妹告訴我,拉子嬸是在無聲無息中活着。在昨天的信上,二妹提起了她這句話,只不過把「活着」改成「挨着」罷了。想不到,她挨夠了,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我只見過拉子嬸兩次面。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八年前。那時學校正放着暑假;六月底,祖父從家鄉出來,剛到砂撈越,聽說三叔娶了一個土婦,便赫然震怒,認爲三叔沾辱了我們李家門風。我還約略記得祖父在家裡拍桌子、瞪眼睛、大罵三叔是「畜牲」的情景。父親和幾個叔伯嬸娘站在一旁,垂着頭,不敢作聲,只有媽敢上前去勸祖父。她很委婉地說:「阿爸,您消消氣罷,您這些天來漂洋過海也够累的了。其實,聽說三嬸人也蠻好的,老老實實,不生是非,您就認了罷。」
祖父拍着桌子,喘着氣說:「妳婦人家不懂得這個道理,李家沒有這個畜牲,我把他給『黜』了。
父親聽說祖父要把三叔逐出家門,立刻便跪在老人家的跟前他哭着要祖父收回成命。我和二弟那時正躲在簾後,二弟先看見爸爸下跪,喊我擠過來看。我剛一探出頭,猛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小鬼頭作甚麼?」是祖父的聲音!我和二弟嚇得了。
後來的事情,在媽告訴大姐的時候,我也聽了一些。祖父雖然口口聲聲不認拉子婦是他三兒媳,但到底沒把三叔趕出家門。媽說,聽說三嬸「長相」很好,並且也會講唐人話。過幾天,三叔就會從山裡出來,那時,祖父見了三嬸的「人品」,想來也會消消火氣的。三叔一向在老遠的拉子村裡做買賣,一年裡頭,難得出古晉坡一兩回。這次祖父南來,父親本來很早就寫信給他,可是祖父却早到了。
我把拉子嬸要來的消息傳了開去,家中年輕的一輩便立刻起勁地哄鬧起來。六叔那時已經長出了鬍子了,却像一個池塘邊捕了一隻蛤蟆的孩子一樣的興奮。他喊我們到園子裡的榕樹下,兩個眼睛在我們臉上溜了一回,故作一番神祕之狀後才壓低聲音說:「嘿!小佬哥,曉得拉子嬸生得怎麼樣的長相嗎?」
「曉得!曉得!拉子嬸是拉子婆,我看過拉子婆!」大夥搶着答應。
六叔撇一撇嘴吧,搖晃着腦袋,帶着警告的口吻說:「拉子嬸是大耳拉子呀!」
大夥立刻被唬住了。那時華人社會中還流傳大耳拉子獵人頭的故事。我還聽二嬸說過,古晉市近郊那一道吊橋興工時,橋墩下就埋了好多顆人頭,據說是用來鎭壓水鬼的。
「大耳拉子!曉得嗎?大耳拉子的耳朵好長。瞧,就這麼長!」六叔得意地拉着自己的耳朵,想把它拉到下巴那個位置。他咧着嘴哭起來:「嘿!小老哥,大耳拉子每天晚上要割人頭的呀!」
把我們唬得面面相覷了,他又安慰我們,說他有辦法「治」大耳拉子,要大家一起「搞」她。大夥都連忙答應。
我第一個見到拉子嬸。三叔領她進大門時,我正在院子裡逗蟋蟀玩。我叫了一聲三叔,三叔笑着說:「阿平,叫三嬸。」我記得我沒叫,祗是愣愣地瞪着三叔身的女人。那時年紀還小,不曉得甚麼叫「靚」,只覺得這女人不難看,長得好白。她懷裡抱着一個小孩子。
「阿平眞沒用,快來叫過三嬸!」三叔還是微笑着。那女人也笑起來了,露出幾顆金牙齒。我忽然想起六叔的叮囑,便冒冒失失地衝着那女人喊道:「拉子嬸!」
我不敢再瞧他們,一溜煙跑去找六叔。不一會,六叔率領孩子們聲勢浩大地開進廳中。家中大人都在裡面,只不見祖父。大伯說:「大家快來見過三叔三——三嬸。」
「三叔!拉——子——嬸!」
「拉子嬸」這三個字喊得好響亮,我感到很得意,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大家好像都呆住了。我偷偷瞧爸爸他們,不得了!大人好像都生氣了。那女人垂着頭,臉好紅。我連忙溜到媽媽身後。
大伯和父親陪着三叔匆匆走出去,孩子們立刻朝三嬸圍了一個大圈子,遠遠地盯着她,其間有一些低聲的批評和小小的爭論,後來大約覺得拉子嬸沒有甚麼怕人的地方,便漸漸圍攏上去,緊靠着她。嬸嬸們遠遠地坐在一旁,聊着她們自己的天,有時還打幾個哈哈,彷彿完全沒把身旁的客人放在眼中。只有媽坐在拉子嬸的身邊,和她說話。媽問道:「你是從那個長屋來的?」拉子嬸慌慌張張地看了媽一眼,膽怯地笑一笑,才低聲答道:「我從魯馬都奪來的。」媽又問道:「店裡買賣可好麼?」拉子嬸又慌慌張張看了媽一眼,才紅着臉回答:「好——不很好。」我感到很託異,媽每問她一句話,她便像着了慌似的。我想我要是媽的話也早問得氣餒了,但媽還是興緻勃勃地問下去。
二弟和二妹忽然在拉子嬸面前爭吵起來。先是很小聲,漸漸地聲音大起來。
「我早就曉得她不是大耳拉子。」二弟指着拉子嬸說。
「誰不是?瞧,她耳朵比你的還長。」二妹說。
「呸!比妳的還長!」
「呸呸!希望你長大時討個拉子婆!」
媽生氣了,把他們喝住。嬸嬸們那邊却有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阿烈,討個拉子婆有甚麼不好呀?」大家都笑了,拉子嬸也跟着大家急促地笑着,但她的笑難看極了,倒像是哭喪着臉一般。只有媽沒笑。
其實拉子嬸並不是大耳拉子。以後從鄉土教材書上知道大耳拉子原叫做海達雅人,集居在第三省大河邊;小耳拉子是陸達雅人,住在第一省山中。拉子嬸是第一省山中人,屬陸達雅族。
孩子們大約把拉子嬸瞧够了,便對她懷中的娃子發生興趣。他好有趣,眼睛大得很,鼻子却是扁扁的。大夥逗着他笑。四弟做鬼臉逗他,把他逗哭了。拉子嬸着了慌,一面手忙腳亂地哄着孩子。一面瞧瞧媽又瞧瞧嬸嬸們。嬸嬸停止聊天,瞪着拉子嬸﹙其實是瞪着她的孩子﹚。我媽說:「亞納﹙註:土語,孩子之意﹚想是要吃奶了。把奶瓶給我,我喚阿玲給你泡一瓶。」拉子嬸紅着臉,囁嚅地說:「我給孩子吃我的奶。」她解開了衣鈕,露出豐滿的乳房,讓孩子吮她的奶。這時四嬸忽然叫起來:「我說呀,拉子本來就是吃母奶長大的。二嫂,何必你費心呢!」
這時父親和三叔走進來。三叔的臉色很難看,似乎是很生氣的樣子,又似乎是哭喪着臉。我猜他們剛從祖父房裡出來。祖父沒出來吃中飯,媽把飯菜送進他房裡去。
飯後,媽把拉子嬸帶進房裡。我想跟進去,被媽趕了出來。經過廚房時,聽見二嬸在嘀咕着:「吃呀,就大口大口的吃,塞飽了,抹抹嘴就走,從沒見過這樣子當人家媳婦的,拉子婦擺甚麼架勢……」
第二天早上,祖父出來了。他板着臉坐在大椅子裡,悶聲不響。大人都坐在一旁,一點聲息也沒有。拉子嬸站在媽身邊,頭垂得很低,兩隻臂膀也下垂着。媽用手肘輕觸她一 下,她才略略把頭抬起來。這一瞬間,我看見她的臉色好蒼白。拉子嬸慢慢的走向茶几,兩條腿隱隱顫抖着。她舉起手──手也在顫抖着——很困難地倒了一杯茶,用盤子托着,端到祖父的跟前,好像說了 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那句話應該是:「阿爸,請用茶。」﹚祖父臉色突然一變,一手將茶盤拍翻,把茶潑了拉子嬸一臉。祖父罵了幾句,站起來,大步走回房去。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作聲;只有拉子嬸怔怔地站在大廳中央。
那天下午,三叔說要照料買賣,帶着拉子嬸回去。
以後聽媽說,祖父發脾氣是因爲三嬸敬茶時沒有跪下去。
第一次見面,拉子嬸留給我們的印象一直不曾磨滅。可是一直到六年後,我才有機會再見到她。那時因爲家中產業的事,父親命我進山去見三叔。我央了二妹同去。
這次進山,是我和二妹六年來夢寐以求的。這一段日子裡關於拉子嬸的訊息,只有從山裡來客那兒得到。卽使如此,因為客人對拉子嬸向來的漠視,而家中大人也從不向他們探問,就是母親,我那最關心拉子嬸的好母親,也只希望他們說溜了嘴的時候會偶然無意的透露一點關於拉子嬸的事,因此知道的就非常少。家中只曉得三嬸又多了一個孩子,產後身體便一直很孱弱。後來有一個冒失的客人在酒醉飯飽之後,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你三頭家不知那裡積的德,人家十八歲的大姑娘都看上他,哈哈!如今人家碰到他都問幾時吃到他的酒哩。」這個消息在我們家自然引起一陣子的騒動,但是彷彿沒有人比嬸嬉們更起勁了。她們幾個人聯在一起逢人便說,她們老早就知道我們三叔不是糊塗人,怎麼會把那個拉子婦娶來作一世老婆?不會的,斷斷不會的。我們三叔原本就是一個有眼光的商人哩!除她們之外,家中其他大人都不怎麼熱心;就是媽媽,也只是暗地裡嘆息兩回罷了。此時祖父已經過世,六叔出國讀書,六年前圍在「那個拉子嬸」身邊奇怪地瞪着她的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自從拉子嬸第一次到家中之後,大夥便常常在一起談論着她。隨着年齡的增長,大夥對小時候的胡鬧,都感到一點歉意。尤其是二妹,常常說她對不起三嬸,要找機會去看她,向她道歉。我和其他的男孩子們又何嘗不是有一樣的想法,只是因為身爲男人,不好說出來罷了。三叔出山來時,大夥便纏住他,要他說三嬸的事。二妹警告他不可欺侮我們三嬸。誰想到如今他竟要娶小老婆呢?
進了山,才能見到眞正的砂撈越,婆羅洲原始森林的一部分。三叔的舖子就在這座原始森林裡。這是一個孤獨的小天地:舖子四周有幾十家經營胡椒園的中國人,在幾哩外,疏落地散佈着拉子的長屋。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到外邊的一個小鎭。這個小天地是幾乎與世隔絕的。其實,婆羅洲大部份的地區都是如此。
三叔當然變得多了,兩鬢已出現了一些白髮。我們談了幾句話,正要向他探問三嬸,外面進來了一個老拉子婦。三叔簡單地說:「你三嬸。」我猛然一怔,她不正是我們進舖子時看見的那個蹲在舖前晒鹹魚的老拉子婦麼?怔忡間,二妹已喚了一聲三嬸;我只好慌忙喚一聲,喚過之後,我才發覺我竟把她喊了拉子嬸。她驚異地笑一笑:「是哪一個姪子呀?」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她還是跟六年前一樣,卑微地看着人,卑微地跟人說話。只是她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了,我不曉得應該怎麼講,我只能說她老了二十年,像個老拉子婦。
剛問起家中景況,從後房忽然傳出嬰孩的哭聲。三嬸向我們歉然地一笑,便向後邊走去。她的步履是輕的,身體看來非常孱弱。
「三叔,三嬸又生了一個亞納?」我問。
三叔簡短地「唔」一聲,眼睛盯着茶杯。
「三叔,三嬸剛生下孩子,怎麼可以讓她在太陽底下晒鹹魚?」二妹低聲地責怪說。
三叔沒有回答。
「三叔,多叫個工人也不多幾個錢吧?」二妹說。
三叔猛然抬起頭來,把稀疏的眉毛一揚,粗聲地說:「阿英,你當山裡的錢容易掙麼?」
二妹默然,但我曉得她是不會服氣的。
三嬸抱着孩子出來。她解開了上衣,讓孩子吮着她的奶頭。我禁不住瞪着那個奶房:那裡是六年前在我們家看到的那個大乳房?委實又瘦又小,可憐的樣子。那個孩子緊緊地抓住它,拚命吮着乾癟的乳頭,三嬸的臉上顯出了痛苦的神態。二妹剛開口,想說甚麼,我立刻瞪了她一眼,搶着說道:「亞納好乖,叫甚麼名字?」三嬸想回答,三叔却粗聲粗氣地說:「叫狗仔。」三嬸默默瞧了我們一眼,垂下頭。
誰也找不出話來說。不一會兒,外面跑進了一對孩子,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是一式的大眼睛、扁鼻子、褐色皮膚。三叔說:「快來叫哥哥姐姐。」兩個孩子瞧着陌生人,沒有喊。三叔眉頭一皺,大聲說:「聽見沒有?」孩子們彷彿受了驚嚇,愣在那裡,沒出聲。
「蠢東西,爬開去,看見了就發火。」三叔罵了幾句。兩個孩子便垂着頭,默默地、慢慢地走開去。三叔在後邊還不斷地滴咕着:「半唐半拉,人家見了就吐口水,✕媽的。」他自己在那兒罵了半晌,忽然大聲說:「死在這裡做甚麼?把他抱開去,我要跟阿平談正經事。」三嬸抱着孩子走了。
我把父親的話告訴三叔,他是靜靜聽着,似乎很不留心。
但是我和二妹已經見到了夢寐以求一見的三嬸。我看看二妹,我明白她的心意。她恨不得立刻便去向三嬸說,我們對不起她,請求她寬恕我們小時的胡鬧;還要告訴她說,我們同情她,我們愛護她。可是我們之間到頭來誰也沒開口。可憐的二妹,每一次她總是說:「我這一次一定要說了,不然會撇死我們的。」可是每一次她總是說不出來。三嬸和她在一起時,她便作出一個笑臉,說些不相干的話,彷彿心安理得的樣子。終二妹一生,她再也不會有機會說了,這會成爲她畢生憾事的。但這又何嘗不是我的畢生憾事呢?我們何止不知怎樣開口,我們後來還怕見到三嬸。那一個籠罩着我們兩兄妹心頭上的陰影日漸擴大,它使我們想吶喊,把所有的事毫不欺瞞的說出來,讓三叔聽,讓三嬸聽,也讓龍仔、蝦仔和狗仔聽,還有讓那些想吃三叔的酒的人也聽聽;然後讓三叔把三嬸和孩子趕回長屋,再明媒正娶,討他那個十八歲的大姑娘進門來,這樣子一切便結束了,大家都可以鬆一口大氣。或者就讓我和二妹跟三叔大大的吵一次罷,要他發誓和三嬸相偕到老,作一世夫妻,不再要那個大姑娘。我和二妹却沒有這個勇氣,而且連吶喊的力氣也沒有。大家彷彿都知道一切都將要過去了:三叔知道,那些想吃酒的人知道,三嬸也知道。三嬸傴僂的身子在屋子角落的陰影裡,無聲無息的走動着,真像一個就要離去的靈魂,她會知道自己日後的命運嗎?她會知道的。但她不會怨恨的,她爲甚麼要怨恨三叔呢?她是一個拉子婦。她也不會怨恨我和二妹。她對待我們非常好,但她不會說親暱的話。她管我叫「八姪」,管二妹叫「七姪女」,不像嬸娘,成天喊我「老八」,喊二妹「七妹子」,彷彿親熱得不得了。那天傍晚下着雨,二妹站在屋簷下看雨。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三嬸看見了,便拿了一頂草笠,靜靜走過來,戴在二妹頭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二妹後來告訴我,她那時流眼淚了,她把頭別開去,不讓她看見。二妹哭着說:「她那麼愛我,我却一直沒有對她說我愛她。」「誰叫她是個拉子呢?」我衝口說出這句不該說的話,它會傷了二妹的心。但是,這是一句最實在的話:誰叫她是個拉子呢?
可憐那三個孩子,他們也知道爸爸要討小老婆嗎?也許他們會知道的。年紀較大的兩個,整天躱在屋後的瓜棚下,悄悄玩他們的泥土。他們不敢去看爸爸的臉,不敢去看那些想吃爸爸的酒的支那﹙註:土語,中國人﹚的臉,只敢看媽媽的,看小狗仔的。還是二妹行,她把兩個孩子哄住了,我們之間建立了友誼。從兄妹口中,問出了一些可怕的事:
「爸就是常喝酒,喝完了就抓媽來打。」小哥哥說。
「他還打我和龍仔。」小妹妹說。
「有一晚,爸又喝了酒,抱着小狗要摔死他,媽跪在地下喊,哭着,阿春跑來把狗仔搶了去。」
「爸罵媽和阿春✕✕。」
「爸常說,要把媽和我跟蝦仔、狗仔趕回長屋去。」 我想我應該去勸三叔。我去了,但三叔只答我一句話:「拉子婦天生賤種,怎好做一世老婆?」
第五天的傍晚,我和二妹悶悶地在河邊散步。二妹遠遠看見三嬸在洗着一些衣服。我們輕輕地走過去。三嬸見了我們,立刻露出驚惶失措的樣子,想把一些東西藏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看見那幾條褲子上染着一大片暗紅色的血。我默默走開去。
晚上,二妹紅着臉﹙是羞赧也是激動﹚告訴我,那血是從三嬸下體流出來的。她告訴二妹,近來常留這樣的血,我立刻去找三叔。
「三叔,你要立刻送三嬸去藥房。」我顫抖着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儘量把字咬得清楚。
「最近的藥房在二十六哩外,阿平。」三叔平靜地說。他的手一邊飛快地在算盤上跳動着,一邊在帳本上記了數字。
「三叔,你不能把三嬸害死。」我大聲說,幾乎要迸出眼淚來了。
三叔立刻停下了工作,抬起頭來,目光在我臉上盤旋着。他似乎很憤怒,又似乎很詫異。半晌,他霍地站起來,說:「叫你三嬸來。」
二妹攙着蒼白着臉的三嬸走進來。
「阿平說要送妳到藥房去。妳肯去不肯去?」三叔厲聲說。梟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三嬸搖搖頭。
「阿平,」三叔回過頭來,嚴厲地對我說:「她自己都不肯去,要你費心麼?」 翌晨,我和二妹告辭回去,三嬸和她的三個孩子一直送到村外。分手的時候,她低聲地哭泣。
八個月後,三叔從山裡出來。他告訴家人,他把「那拉子婦」和她的三個孩子送回長屋去了。又過了四個月,也就是我來臺升學的前幾天,三叔得意地帶着他的新婚妻子來到家中。她是一個唐人。
沒想到八個月後,拉子嬸靜靜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