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收錄於《朱鴒書》(台北:麥田,2015),頁189-201。
當太陽緊貼在地平線上,血紅的一丸子,渾圓渾圓,隨時都會滾落到地球的另一端,從我們眼前倏地消失時,夜幕終於降臨婆羅洲大地。
呱——最後一群歸鴉扯起喉嚨,厲聲吶喊,鬼趕似地在我們頭頂上飛過。噪鬧了一整個黃昏的天空,霎時變得空寂寂。
傍晚六點半鐘,我們這群抱著娃娃,代表各個部落和長屋,打赤腳,在曠野上趕了一整天的路﹙有幾位姑娘接連趕七、八天路呢﹚,又餓又睏又累的女孩,終於抵達旅途的終點。
原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姐妹們聚會的地點,是卡布雅斯河流域中的一座山谷。那是一個橢圓形、半封閉、看起來並不特別的山坳子,三面青山環抱,中間一條小溪穿流,水聲淙淙,迴響在傍晚沁涼的空氣中。整座溪谷只不過兩個棒球場大,長滿野生的花草,顯得十分原始蔥蘢。四下不見一畦農田,連一棟南洋最常見、最普通的高腳屋都看不到呢。煞是清幽的所在!當太陽沉落,一輪明月從山頭皎皎升起,灑下滿谷清光時,這兒倒是舉行某種神祕儀式的好地點。
我們這隊人馬,在蘭雅率領下排列成一縱隊,穿過山坳口,進入山谷時,已經有一批早到的女孩,熱熱鬧鬧地在山谷中活動了。
這些來自附近部落,年齡從八、九歲到十三、四歲的長屋姑娘,個個長髮披肩紗籠纏腰,嘴裡吱吱喳喳聒噪不休,活像一窩子離巢出遊的麻雀,相約在一座深山幽谷,他們的秘密基地,舉行一場私密派對,好不興奮。那些年長的女孩﹙最大的也不過十四歲吧﹚,自成一組,圍坐成一圈,拿出各自精心打扮的洋娃娃,把他們排列在草坪上,形成一隻美麗的妖魅的隊伍,興致勃勃地舉辦起芭比新娘選美會來。年紀比較小的女孩則湊成一夥,聚在山谷的另一頭,玩起自家的家家酒遊戲。幾個落單的、年齡特別小的姑娘﹙有一個小不點女娃子,雖然跟大姐姐們同樣披著一肩烏油油的長髮,兩腮搽著臙脂,眉心點著一顆朱砂,腰間繫著一條小花紗籠,但一臉稚氣看起來頂多不過六歲﹚,緊緊摟住懷裡的芭比,淚眼盈盈,只管仰起她們那張濕答答被淚水弄糊了臙脂、愈加顯得俏麗動人的臉蛋,夢遊似地,打赤腳四處走動。一雙雙空洞的黑眼眸子,直直望著天空。月下看起來好像一群迷路的小殭屍。人堆中有兩三個特別愛靜的女孩,遠離喧囂,獨自佇立在山谷中央一株大菩提樹下,倚著樹身,舉起雙手,撫弄著垂落在胸前的一把頭髮,抬頭眺望山巔上,那笑吟吟剛探出圓臉龐來的月娘,怔怔想心事。臉上的神態,彷彿在思念留在長屋中的情郎。可這幾位姑娘看起來,也只有十二、三歲,懷裡也抱著個芭比。
滿山谷,月光下朵朵紗籠出沒,好似夜裡盛開的婆羅洲大紅花,四下搖曳閃亮。
我站在山坳口,掐起手指粗略一算,集合在翡翠谷的女孩,不包括我們剛抵達的這一隊在内,已有六十位之多。
最吸引我的目光,直讓我看得目不轉睛的,是聚集在小溪旁的一群少女。瞧!這些長屋姑娘中,有的把身上那件紗籠的襬子,從腳踝直拉到膝蓋上,夾在雙腿間,屈起雙膝,拱起光溜溜的背脊梁,俯身跪在岸邊,把脖子伸到溪上,呆呆觀看水中自己那張塗著腮紅,搽著唇膏,額頭中央妝點一顆紅痣,打扮得像個印度舞娘的臉龐。臉上流露出的神色,又是驚訝又是得意。有的姑娘裸著肩膀,歪著頭,跂起雙腳顫巍巍跪在水邊大石頭上,伸出一只手,將長長的頭髮一古腦挽起來,掛在肘彎上,隨即用手掌舀起溪水,一瓢接一瓢,不停往髮絲上澆潑。看她們那股專注勁兒,就知道她們正在洗滌、護理心愛的頭髮。伊曼曾告訴我那是伊班姑娘每天傍晚必做的功課。﹙唉!我又惦念起我這個眼睛半瞎、孤單單流落在荒野中的好朋友。她連唯一的伴,芭比娃娃安娜絲塔西亞公主,都送給了我呀。布龍神,朱鴒我懇求您了,今晚就讓我在翡翠谷和伊曼重逢吧!現在且讓我擦乾眼淚,繼續觀察溪上其他姑娘,沒準能撞見伊曼呢。﹚看!有幾個女孩脫掉身上的紗籠,涉水走到溪中央,赤條條地,將自己的身子浸泡在水裡,露出一株頸脖,昂起兩只巧克力色、小籠包般大、頂端尖翹地豎立著兩粒暗紅色乳頭的奶房,彎下腰,伸出手,從溪底撈起一團泥沙,窸窸窣窣地往身上各處擦洗起來。有些女孩扮起母親的角色,連騙帶嚇,把怕水的娃娃拖到水邊,柔聲哄她,脫下她身上的髒衣裳,煞有介事地一邊哼著兒歌一邊幫她洗起身子來。娃娃一臉笑靨,望著媽媽,只管轉動她那兩粒碧藍玻璃眼珠,骨睩骨睩睩。八九個已經洗好頭髮的姑娘,穿著濕漉漉的紗籠,站在岸上伸出脖子一圈又一圈甩著髮絲,把水滴全都甩掉了,隨手一抓,變魔術似地不知從哪裡拿出一瓶橄欖油,一把一把塗抹在頭髮上,細細揉搓起來。
五百碼長的一條溪流,水聲叮咚,穿梭過一垛垛大鵝卵石,流過一片青草地,貫穿這座隱藏在婆羅洲叢林,武陵洞天般幽祕的山谷。溪中石頭上,岸邊椰樹間,四處晾掛著剛洗淨的各色紗籠,還有那一襲襲細小、雪白、裙襬上斑斑點點沾著不知什麼污垢,總是洗不乾淨的蕾絲新娘禮服。
整條溪飄漫著濃濃的、撩人的橄欖油香。
入夜時分,初升的一枚月亮映照下,椰樹搖曳的溪畔和溪中那群洗澡戲水、閃亮著一身古銅色皮膚、披著一頭黑髮的半裸女郎,洋溢著一種——哦,想起來了,我曾經在一幅描寫南海風光的西洋油畫中﹙好像是那個什麼「高更」畫的﹚看到的那熱帶伊甸園般,天真無邪,卻又讓人覺得有點色情、淫蕩的氛圍。
谷中陣陣山風吹過,送來熱呼呼的米飯香。
轂轆!我猛吞下一大泡口水,邁出腳步來,不由自主地,從山谷口朝向翡翠谷中央一塊草坪,直直走過去。
草坪上盤盤碗碗,擺著五、六十種我在台灣從沒看過的食物,一眼望去,都是些山菜野味,生拌的醃漬的燒烤的煙燻的,密密麻麻鋪滿四張竹蓆。每張蓆子中央還放著一大木桶剛煮好、雪白白、香氣誘人的達雅克小米飯呢。
飢腸轆轆,我拉起裙襬子,一屁股就在草地上盤足坐下來。才落座,就把躺在我懷裡,在路上顛簸了整天,風塵僕僕,滿臉憔悴的安娜斯塔西亞公主,撂到一旁,隨即捲起衣袖,自己動手盛飯,仿照婆羅洲人進餐的方式,用手抓起食物送入嘴中,老實不客氣,先餵飽肚子再說。
這頓飯,吃得可香哪!
我的兩位新旅伴,肯雅女郎蘭雅和馬當族姑娘莎萍,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屈起雙膝,合攏起紗籠襬子,抱蓍各自的娃娃,俏生生在我身畔跪著坐下來,卻不急著用餐,只管歪著頭,乜著兩雙清靈靈的烏黑吊梢眼睛,笑瞇瞇,看我吃飯,想是欣賞我那副囫圇吞棗的饞相吧。萍水相逢,結伴在路上行走,相處了一下午,這兩個婆羅洲原住民少女,不知什麼時候就和我,朱鴒,前天中午才從大海對岸、另一個島嶼來的女生,結成好朋友——唉,我在此地相認的第一個姐妹,伊曼,若是曉得朱鴒今天的際遇,知道我有了伴兒,不再孤單旅行,心裡想必會感到寬慰些吧?可她自己如今人在哪裡?是不是獨自一人在大河畔,杳無人煙的荒野中流浪呢,就像我遇見她時那樣?走得累了,就在河邊蹲下來,揉著她那兩只快要哭瞎的眼睛,仰起飽受風吹日曬雨淋的臉兒,望著黑茫茫天空中,那水濛濛的一團月亮,一邊思念她阿爸、她弟弟和所有死在魯馬加央長屋大火中的親人,一邊哀哀哭泣……
想到這裡,刀割般心頭猛一痛,我倏地摔開了臉,背向我的兩個新朋友,偷偷地,舉手擦掉眼角一顆險些滾落下來的豆大淚珠。
蘭雅和莎萍坐在我身畔,全都瞧在眼裡,卻一直沒吭聲。兩個人四只眼睛,盯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好奇和真誠的關切。直等我用完餐,她們倆才進食,胡亂扒幾口小米飯,就霍地站起身,熱情地邀我一塊到溪中洗澡。
說來令人臉紅,這可是我這個自認見過世面,從小學二年級起,就在大城市街頭廝混,什麼場面沒見識過的台北女生,朱鴒,生平第一次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光著身子洗澡哪!這也算是一樁初體驗吧,在我十二歲小學畢業這年,所從事的奇異婆羅洲之旅中,還真值得大書特書呢。
用過晚餐的三個女生,抱起各自的娃娃,悠閒地漫步走到翡翠谷中間一簇椰樹下,那條人聲鼎沸,早已擠滿沐浴少女,四處長髮飛蕩、橄欖油香瀰漫的小溪。
挺熟練自然,蘭雅和莎萍這兩個婆羅洲姑娘,並肩站立在水邊,挺起腰桿,一伸手,只三兩下便脫掉腰間那件穿了整天的紗籠,隨手扔到溪岸草地上。頭髮一甩,兩人齊齊抬起腳來,咬著牙,邁出她們那兩雙經過長途步行、早已長滿水泡的腳丫,正要涉水走入溪流中。一回頭,她們看見我一身衣裝整齊,抱著洋娃娃,兀自佇立岸上呢,忍不住就抿住嘴唇噗哧笑出聲來了。姐妹倆手牽手,並肩站在水中,唱雙簧似地一口一聲向我招呼:
「喂!從台北來的女生。」
「放下妳的芭比——」
「脫掉妳那身怪裡怪氣的衣服——」
「下來呀!」
「唉,妳們台灣的女孩——」
「沒在河裡洗過澡嗎?」
挑逗半天,看見我依舊呆呆杵著不動,蘭雅咧開嘴巴,格格一笑,搖晃起她那兩只銅棕色、小巧玲瓏的光屁股,踮起腳尖,款步走回到我身旁來,倏地伸出兩只手爪子,不由分說,就動手剝掉我身上那套﹙在他們眼中﹚稀奇古怪的行頭:土黃卡其色長袖襯衫、黑布群、白底小綠花三角內褲,外加一雙沾滿泥巴、臭不可聞的白帆布鞋。然後,二話不說,她就揝住我的一只手腕,拖箸我這個一身赤條條、一張臉孔漲紅得像豬肝的台灣女孩,跑進那水花飛濺,水聲嘩啦價響,月光下只見幾十條纖細、赤裸的身子,挺著胸前兩顆花苞般的小乳房,放縱地潑水嬉戲的溪流中。
我被蘭雅和莎萍一左一右挾持著,加入沐浴少女的行列。
既來之則安之。我把心一橫,豁出去啦。
於是在她們倆指導下,我踮著一雙白皙嬌嫩、長年不見陽光的台北腳,涉水走進溪中,尋覓一個水深恰好及腰的地點,立定雙腳,弓下腰身,從溪床上撈起一把泥漿,往自己身上各處塗抹起來。那陳年老泥,黏答答冰涼涼,乍然搽到皮膚上,感覺直如觸電般,但接連搽了十幾把之後,就察覺到有一股熱氣從丹田升上來,沿著背脊流通全身,貫穿四肢,直擴散到妳身上每一根神經的末梢。相信我!那種感覺酥麻酥麻的美妙極了。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婆羅洲女人,包括我今天遇到的這群十二三歲的少女,喜歡裸身在河中洗澡,把自己弄得一身泥巴,臭烘烘。這可是每天傍晚,在田裡幹完了一天的活,或在曠野中趕完了一趟旅程,身為女人最大的享受哪。
笑瞇瞇,一臉興味盎然,蘭雅和莎萍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光著肩膀,昂挺著一雙圓鼓鼓小奶子,站在水中央,不聲不響只顧看我洗澡。月光下四只烏溜眼瞳子轉啊轉,盡往我那乾癟癟瘦瘠瘠、一副發育不良模樣的身子上,不停地掃描,臉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那副表情啊好像在觀賞一件稀有物。
「討厭!妳們兩個看什麼看呀?沒看過台灣女生的身體嗎?」我撈起兩團爛泥巴,叭地,就往她們眼睛上塗抹過去。
格格一笑,兩個小妮子從我身旁逃開,背過身子,彎腰從河床撈起泥沙,往身上各個旮旯角落塗抹,各自洗起澡來,臉上兀自帶著詭異的表情呢。
我們三人的笑鬧聲,引來了今天下午旅途中相遇,氣味相投,結成一夥的其他四位姑娘:加央族的亞珊、普南族的阿美霞、陸達雅克族的蒲拉蓬﹙這下我可以好好觀賞她臂上那朵奇異的、未完成的朱槿花刺青了﹚、馬蘭諾族的穆斯林小美人,依思敏娜。我們這群原本天各一方,素不相識,在三岔路口上邂逅的女生,這會兒在風景清幽、人間仙境般的翡翠谷——不知怎麼,今天中午逃出迷宮似的茅草灘後,步行在椰林中,穿過一畦畦綠汪汪水田,一路走來,我心裡老想到陶淵明在他那篇我挺喜愛、一讀再讀、百讀不厭的文章〈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武陵洞天——又相聚在一塊了。
七個萍水相逢的女生,結成七姐妹。
七個!多奇妙美麗的數目呀。我想起在台北市古亭小學讀二年級時,那年暑假前夕,我,八歲大的女娃,夥同班上六位要好的同學,從校門口偷搭巴士到市中心,在那花燈簇簇,百戲紛陳,好似水晶龍宮鬧元宵的西門町,度過了驚險刺激又恐怖又好玩的一夜。那年的一整個夏季,我們七個小女生瞞著家人,天天相約上街遊玩。我們手牽手載歌載舞,逛遍偌大的繁華的台北城。我們自封為七仙女,因為犯了錯,被西王母一怒之下貶到東海中的一座都市,接受熬煉和懲罰。柯麗雙、林香津、水薇、連明心、張澴、葉桑子和帶頭的、惡性最為重大的朱鴒,從此墜落紅塵。看哪!七蓬子黑嫩的髮絲,仲夏夜,飛揚在台北市滿城霓虹燈火叢中……
「喂,朱鴒!」
「從台北來的女生。」
「妳站在那兒,呆呆地張著嘴巴——」
「睜著眼,望著天上的月亮——」
「莫不是中了降頭!」
「過來!跟我們一起洗澡。」
六個婆羅洲姑娘披著漆黑的長髮絲,裸著古銅色的身子,挺起六雙奶子,一排站在水中央,舉起手臂一口一聲向我召喚。
如夢初醒,我甩甩我那一頭西瓜皮似的短髮,舉手拍拍腦袋,拔起腿來,潑剌潑剌涉著溪水,朝向我新結交的六位好朋友奔跑過去。
在蘭雅帶領下,大夥闖進一座用石頭堆疊成的小小圍堰,連哄帶騙,威迫利誘,把裡面幾個光著小屁股,抱著那脫掉蕾絲禮服、渾身光溜溜的芭比新娘,在玩家家酒遊戲的小毛丫頭,全都趕走。我們七個大女生﹙其實,年齡最大的蘭雅也不過十三歲罷了﹚,就在這座天然的、好像日本露天風呂的浴池裡,挨擠成一團,開始沐浴。
最初我們分頭撈起泥沙,弓著腰夾住腿胯,只顧擦洗自家的身子,好一會默默地抹著擦著,過了十來分鐘,愛惡作劇的加央姑娘亞珊,率先發難。她將手裡的一團泥漿,叭的一聲,塗到那站在她身畔自顧自洗澡,並沒招惹她的莎萍的脖子上。莎萍,這位皮膚黝黑,性格慄悍,據說是獵頭家族後裔的馬當族女郎,當然不甘示弱,立刻攫起兩團超爛泥巴,加倍回敬。兩個妮子——她們所屬的部族,加央和馬當,乃是婆羅洲部落戰爭史上赫赫有名的專業戰士,殺人如割草——隨即叉開雙腿來,挺起奶子張牙舞爪,抓起大把大把泥巴,攻擊對方身上的要害。其他部族的姑娘在旁觀戰,樂不可支,有樣學樣,紛紛鎖定各自的目標,捉對兒互相塗抹泥巴。後來不知誰先動手,伸出手爪子抓了對方的胸部一把。臉一紅,眼一瞪,被偷襲的女生伸出爪子報復,猛搔對方的胳肢窩。其他女孩見狀紛紛加入戰局。霎時泥巴滿天飛。一場混戰在溪中展開了。咭咭咯咯的笑聲,劈劈啪啪的泥水聲,響徹整座翡翠谷,連那入夜時分,周遭黑漆漆叢林中四下響起的咕(口零)——咕(口零)——貓頭鷹啼叫聲,也被我們的嬉鬧聲遮蓋住。
我,朱鴒,來自文明的台北城、生平第一次在露天下光著身體洗澡的女生,如今露出了本性,豁出去啦,跟這群新近相認的姐妹們,無拘無束地玩在一起。放浪形骸的感覺真好!我在台灣的六位同學——尤其是愛玩的連明心,和出生在中部南投鄉下,小時候常在河裡洗澡,七歲遷居台北,在爸爸強逼下穿著校服挽著花籃,夜夜到中山北路九條通的酒店賣花,直賣到天濛濛亮才收工,打著呵欠到學校上課的柯麗雙——肯定會羨慕死了。
「喂,從台北來的女生!」
「妳又做白日夢了。」
「朱鴒,看鏢!」
黑糊糊超臭一團爛泥巴,迎面飛來,叭地落到我胸口上。我愣了愣,彎腰撈起一把泥漿,二話不說就往大夥身上砸去。
婆羅洲仲夏夜,七個披頭散髮赤身露體的少女,星空下,溪流中,咭咭呱呱蹦蹦濺濺,嬉戲成一團,好像一群快樂的山林小妖精。
靜悄悄,月亮浮上椰樹梢頭。
溪岸,滿灘月光,只見白胖胖一個人影,聳著光溜溜一顆斗大的頭顱,彌勒佛樣,腆著圓鼓隆咚一個大肚腩,鬼魅似地,躡手躡腳無聲無息出現在溪邊椰林中。但只亮相十秒鐘,就倏地一閃,整個身子隱藏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只剩下兩只眼睛,閃亮在黑影地裡。這顆深藍色眸子從樹蔭深處窺望出來,好像兩朵幽藍燐火,熒熒地,一眨不眨地,凝睇著翡翠谷中一條百碼長的小溪上,月光下,那搖蕩著烏油油髮絲,昂挺著濕答答乳房,三五成群聚在一塊,裸身沐浴嘻笑打鬧的少女們。
那當口,我手裡握著兩團爛泥巴,正要朝向和我捉對兒廝殺的普南姑娘阿美霞身上,一把砸過去,突然發現有男人偷窺,背脊一涼,立刻停下手來,丟掉泥巴,伸手攫住阿美霞的臂膀:「有人躲在椰林裡偷看女生洗澡。瞧!他那兩只眼睛正盯著我們呢。」
「這個地方很隱密,外人進不來的。朱鴒,妳看錯了吧?」阿美霞舉起手來抹掉她鼻尖上的一撮黃泥巴,使勁揉揉眼皮,扭頭朝岸上椰蔭中那四處晾掛的花紗籠望去,眼一亮,噗哧一聲笑出來, 回頭向我張開嘴巴,淘氣地吐了吐舌頭:「是峇爸。」
「峇爸?他是誰?這個名稱好熟。」
「朱鴒妳不認識峇爸?」阿美霞滿臉詫異,那副表情,好像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整條大河,從源頭到出海口,幾千座長屋和甘榜的女孩子,噯,哪一個不認識他老人家呀?」
「哦,我想起來了!」我伸手猛一拍大腿。我記起前天晚上,在魯馬加央長屋附近的果園中,伊曼和我這一對新結交的朋友,並肩躺在借宿一宵的高腳屋內,互訴心事。她偷偷告訴我,九歲生日那天夜晚,在她的伊布﹙母親﹚安排下,她和峇爸澳西之間發生一樁浪漫淒美﹙我一聽卻覺得挺齷齪噁心,差點當場嘔吐出來﹚的情緣。我沉沉地嘆出一口氣來:「阿美霞呀,原來妳講的峇爸,就是那個遊走大河流域四處招搖、專哄小孩的大騙子,澳西先生。」
「他不是騙子!」
「那他是什麼呢?來自南極澳洲、萬里迢迢不辭勞苦,給長屋孩子們送來禮物的聖誕公公?」
「峇爸是一位本事高強的魔法師。」
「哦?怎麼個高強法?」
「他把一個女孩,一眨眼變成女人。」
「厲害!怎麼個變法呢?」
「這是祕密。」臉皮驀地飛紅,阿美霞不吭聲了,過了好半天她才把臉兒湊過來,在我耳旁壓低嗓門說:「今晚宴會結束後,妳就明白嘍!從台北來的小處女。」
聽阿美霞這麼一說,我腦子轟的一聲響,心中又想起伊曼那晚在高腳屋跟我講的那些話。霎時間,我只覺得我那張臉皮倏地漲紅起來,熱呼呼好像火烤豬肝一般。我的背脊,冷颼颼地,卻冒出了好大一片涼汗。 阿美霞弓著腰,從溪底撈起一把泥沙往身上塗抹,自顧自繼續洗澡,過了老半天才又開腔。
「我們——妳今天在路上遇到的女孩們——都受峇爸召喚,獨自離家,帶著各自的芭比娃娃,走了好多天的路,從大河兩岸各個部落和長屋趕來,參加翡翠谷的聚會。七八十個從未曾見過面的姐妹,今晚終於相聚在一起了,峇爸可高興的呢!」阿美霞挺直腰桿,昂著胸前兩只飽滿的小乳房,驕傲地站在水中央,睜著她那雙烏黑大眼睛,頭上腳下打量我,臉上露出警戒的神色:「朱鴒,妳這個外地女孩,像《綠野仙蹤》裡的桃樂絲那般,突然從雲端上冒出來,嚇人一跳!妳可不是接受峇爸的召喚,像大夥一樣前來翡翠谷參加聚會的吧?」
我,但笑而不答,轉身從溪床上撈起一團又爛又臭的泥巴,叭地,一把抹到胸口上,自管繼續洗起澡來,不再理踩躲藏在椰林裡偷窺的「峇爸」,澳西先生。
五分鐘後,我再次扭頭望向溪岸。那雙冰藍眼眸,兩撮鬼火似的,兀自閃爍在夜風中那椰葉搖曳、朵朵花紗籠四下晾曬、翩翩躚躚隨風起舞的林子裡,一眨不眨,只顧凝睇溪中沐浴的姑娘們。我睜著眼睛,直直盯住它。雙方之間對峙了整整一分鐘之久。椰林裡,那斗大的一顆銀白頭顱,猛一晃。峇爸使勁眨了兩下眼睛,悄悄別過臉去。他那兩粒炯炯發亮的藍眼珠,宛如風中燭火,倏地熄滅在黑漆漆的樹蔭中,只剩下一墩白白胖胖的人影,沒聲沒息,忽現忽隱,依舊飄忽在那高掛樹梢頭的一枚明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