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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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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夜 寧靜河

 

 

——原收錄於《大河盡頭》(下卷:山)(台北:麥田,2010),頁422-444。

 

 

  我們被河上的漂流屋——辛蒲森爵士的私密叢林行宮——耽誤了行程。依照原先的規畫,我們必須趕在天黑前,抵達峇都帝坂山腳的浪.古農帝坂村,馬當族獵人的小寨子,好好飽餐一頓,安安穩穩睡個覺,養足精神以便明天一早展開這趟大河之旅中,迄今,最為艱險和最富挑戰性的一段航程:乘舟登山。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受好奇心驅駛,我們中途停舟,登上那棟鬼氣森森的漂流屋。這一延宕就是整整一個鐘頭。舵手約瑟夫迎著濃濃暮色,加足馬力拚命催舟前進。直到西方地平線上那一丸子猩紅的太陽,懸吊在半空中,晃盪了老半天,終於墜落入煙波蒼茫的大河口,河上游,分水嶺上,月娘披著一襲白紗俏生生地露臉了,我們那奔波了一整天的摩多長舟,咕嚕著船尾的馬達,兀自行駛在山中一條逐漸沉黯,空窿空窿流水聲越發躁急,入夜時分嵐霧大起的蜿蜒河道中。老嚮導加隆.英干當機立斷,命令停舟,在一處河灣尋找一塊地勢比較平緩的沙灘,就地紮營。   

  他老人家所謂的「紮營」,意思是搭建一間草屋。   

  丫頭,說來挺不好意思,在婆羅洲土生土長的我,支那少年永,倒是生平第一次見識到馬當族獵人,在荒野就地取材蓋房子,三兩下就搞定的利落身手。而我,白癡樣,只有呆呆杵在一旁觀看的份兒。

  船一泊岸,藉著落日餘光,加隆老人和約瑟夫就直奔沙灘,鑽入河畔樹林,揀了個高亢乾燥的地點,拔出腰間的阿納克山刀,沒頭沒腦只一陣砍劈,瞬間,便在兩株大櫟樹中間的蕨草堆裡,平平整整,清理出一塊十五呎見方的建築基地來。氣也沒喘得一口,緊跟著又是一輪揮刀,砍下四株筆直的臂膀般粗的栗樹,將一頭削尖,插入濕軟的泥地中,作為房子的支柱,隨即又砍下十幾棵樹苗,削修成一根根渾圓的木條。接著,隨手一抓,割斷身旁那宛如長蛇般,滴溜溜直從大櫟樹梢垂吊下來的蔓籐,當作繩索,把木條紮在四根柱子上,離地約莫五呎,建成一個平台,鋪上成把成把的鮮嫩樹枝,上面又墊一層棕櫚葉,充當床鋪。最後,在四根柱子頂端,搭蓋一個用枯樹枝編成的山形屋頂,鋪上大片大片的、足以遮風擋雨的亞答葉。丫頭,看哪,有如澳西叔叔變戲法一般,我們今晚的落腳處,有著落啦。整個過程只花費四十分鐘。   

  看起來頂安全、穩固、舒適的一間房子。

  得意洋洋遊目四顧的約瑟夫,管它叫「維拉.胡丹」——獻給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的、一幢森林小別墅。我則稱它為「樹屋」——童年時代所憧憬的、一心想搭建卻總是因故不克完工的樹上屋。   

  樹屋宣告竣工的當兒,那邊廂,河灘上,悶聲不響的領航員「死鯊魚眼」蓬篷獨個忙碌半天,已經把晚餐張羅停當。 

  我們吃龜肉。篷篷不知打哪捉來一隻河龜。那時我悄悄站在一旁,離他十呎之遙,假裝觀賞河上夕照,斜眼偷看他的動作,因為,不瞞丫頭妳說,我不敢正視他那顆光溜溜檳榔頭上一雙呆滞、朦朧,可三不五時就會陡地大睜、精光暴射的灰眼珠……這時,只見篷蓬把那隻碩大如臉盆的婆羅洲野生河龜,一轂轆挾在右腋下,豎起左手食指頭撥啊撥,不知使用什麼手法,兩三下就將龜脖子從腹腔中誘出來,直條條地伸到天光下。眼睛猛一燦,篷篷倏地出手,一爪子攫住龜頭顱,旋即我就聽到喀喇一聲響,再回頭看時,天上的父!那船纜般粗韌、老樹根似的癤瘤瘰瘰的一株龜頸,早就被硬生生扭斷。脖子頂端,垂吊著一顆鵝卵大的頭顱,噗突噗突只管搖晃在篷篷手中,懸空盪啊盪。這天晚餐,主菜便是一大盆帶血的、腥氣撲鼻的現烤河龜肉。幸好有一竹筒從魯馬.安東帶來的糯米飯,可資搭配。   

  順帶一提:身材魁梧、擁有驚人的膂力,曾合力徒手搏殺一頭婆羅洲雲豹,哄動大河上下的艾氏兄弟﹙歐拉夫.艾加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我們探險隊最初的領隊兼嚮導﹚,月圓之夜在浪.巴望達哈血湖村遇難。當時傳言很多,連是誰或哪個團體下的毒手,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根據這幾天我和篷蓬此人相處的經驗,以及我對他的腕力、殺龜手法、性情和平日行事風格的觀察,再參照艾氏兄弟的奇特死狀——脖子被活生生扭斷,再用阿納克山刀砍下頭顱,以至身首異處——如今,大河之旅結束後多年,追億少年時代這段往事,細細琢磨,我越來越相信,兇手肯定是這個綽號「死鯊魚眼」的馬當族獵人。就算不是單獨做案,至少也是篷篷帶頭幹的。

  有一點挺耐人尋味:七月十四日,月圓前一天,我們乘舟抵達峇都帝坂山腰,準備隔天徒步登頂前,篷篷突然通知大家,他必須獨自連夜駕舟回到浪.巴望達哈村,辦一件「要緊事」,然後立刻兼程趕回峇都帝坂,接克絲婷和我姑姪兩個下山。當時沒人敢問蓬篷,那件要緊事到底是什麼……

  回到正題。

  樹屋搭好後,大夥圍坐在河灘上一堆柴火旁,默不作聲,各想各的心事,草草吃完一頓別開生面的龜肉大餐,早早安歇就寢。   

  在暴雨後山洪大起的河上,頂著火球似的太陽,連趕三天路,大夥都累了。   

  克絲婷,我姑媽,坤甸一座大橡膠園農莊的女主人、房龍家族的千金,她累得——讓我看在眼裡,不由得心中一酸——連臉上慣常帶著的笑容也擠不出來了。整個黃昏,她一逕繃著臉孔不理人。剛才在船上,趕路途中為了讓我睡個安穩覺,她直直挺起腰桿,端坐長舟中央橫板上,雙臂牢牢攢住我的身子,昂起胸脯仰起臉龐,汗湫湫髮絲飛飉,迎著入夜時分那滿河谷呼飀呼飀不斷捲起的山風,一動也不敢一動,生怕驚擾到那趴伏在她膝頭上、蒙住臉孔甜甜沉睡中的我。這樣的坐姿,我姑媽足足維持了一個鐘頭之久。   

  這當口草草吃完晚餐,她拍著腰背踉踉蹌蹌走到河邊,胡亂漱了個口,洗把臉,不聲不響就一頭鑽入船夫們為她建造的「森林小別墅」,打開行囊,拿出一條毯子,鋪在用樹枝和棕櫚葉編紮成的地板上,倒頭和衣就睡。三名舟子收拾好炊具,幽靈似的沒聲沒息,各自遁入河畔闇沉沉的栗樹林中,倏忽,不見蹤影,也不知到哪裡安歇去了。霎時間整片河灘空落落,只剩下醒著的我、沉睡的克絲 婷、一堆兀自劈啪燃燒的柴火,還有一艘寄泊在深山中,孤單單搖啊搖,只管盪漾在群嶺之巔一條乍亮的銀河下,空寂寂的伊班長舟。

  月亮升起。

  我獨個坐在樹屋門洞口,盤足,仰望盛夏婆羅洲星空,解開衣襟,敞開胸膛,讓自己整個身子脫殼而出,溶入那滿天競相綻亮的一蕊蕊清光中。

  月娘!她無恙,倒是出落得更加皎白、豐腴了。   

  只不過十餘天前,暑假開始時,我搭乘大海船初抵坤甸,陰曆鬼月開鬼門前夕,受我父親之託、負責接待我遊覽西婆羅洲的荷蘭女子,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與我一起站在卡布雅斯河大橋上,觀看城中簇簇火光下支那街唐人家庭做法事,放焰口祭拜祖先。天黑了,我們這一對初次見面、還未相認的姑姪,並肩佇立橋頭放眼眺望,驀地裡,眼一亮,看見大河上游,天際群山中那莽莽叢林頂端,夏日燦爛星空裡,魅影般若現若隱,水白白,漂盪著一枚小小月牙兒。這是我初次看見峇都帝坂山頭的月亮。隔天是七月初一,鬼月頭一天。在坤甸城外的房龍農莊上,傍晚時分,我伴隨初識的姑媽到河裡洗澡,從水中探出頭來,滿天星斗下又望見她——峇都帝坂的月娘——悄悄露臉,將身子掛在河畔椰林梢頭,怯生生低垂眼瞼,半闔著眼,俯瞰那影影幢幢人頭飄蕩,滿城火舌四起,大街小巷家家焚燒紙錢的鬼月坤甸市。月娘,她的身子依然那麼嬌小,眉樣纖細,彎彎的月弧裡,不知何時鑽進了一顆狡黠的星星,眨巴眨巴,像個小娃子,躺在搖籃中調皮地擠眉弄眼。

  多美麗、多溫柔的一幅圖畫。

  大河之旅七月初三啟航後,月娘一路伴隨我們溯河而上。九天來每天黃昏,那烈火般爨燒了一整個白晝的叢林太陽,砰地,剛沉落大河口,她就會悄悄現身,高高掛在大河盡頭都峇帝坂山巔,指引我們的夜航,守護我們在長屋、甘榜或荒野中的睡眠,引導我們在陌生城市﹙譬如,我們姑姪倆共同度過一個夢魘之夜的紅色城市,新唐﹚的浪遊。她總是那麼盡心盡意,那樣的嫻靜皎潔,一整晚獨個兒巡行在寥廓的婆羅洲夜空中。

  隨著旅程的進展,隨著七月十五大日子的即將來臨,我們的船逐漸接近終點——那光禿禿陰森森,龐然地日愈逼近我們眼前的石頭山——她的身子,那原本細細彎彎的一道月弧,不知不覺間逐漸擴大了,臌脹了,變得日愈圓潤盈滿。到後來,她竟像個羞答答地懷了一對雙胞胎的小母親。   

  她,峇都帝坂的月娘!   

  九天來,每天我們好不容易才熬過漫漫白晝,擺脫那顆蠻橫地高踞赤道線上,炯白炯白,好似天父之眼,直往我們頭頂照射的大日頭,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不,奄奄一息,趕在天黑前來到下一個打尖落腳的驛站。當天航程一結束,我就迫不及待,三兩下剝掉濕透的上衣,只穿條短褲坐在戶外露天下,癡癡地,眺望天邊落紅斑斑的山頭,翹首等待月亮升起。如此殷切的期盼,丫頭啊,說真的就如同一個鎮日活在父親淫威下,擔驚受怕、身心交疲的孩子,渴望獲得母親的摟抱和哄慰……

  這會兒二更天,夜未央,我獨自坐在大河上游河谷空寂寂荒山中一幢樹屋門口,昂首眺望月娘。

  今天,太陽曆八月十一日,太陰曆七月十二/十三之交,月亮將圓未圓,猶缺左上方那一角,但她發射出的光芒,比起這段日子來我們一路所見的月光,可要明豔得多。在她當空映照下,連那橫跨婆羅洲夏日天空的銀河——峇都帝坂山巔,那一條喧嘩燦爛,好似有一大群億萬個娃兒光著身子聚集在那兒,夜夜潑水嬉戲的星河——也驟然變得暗淡,剎那間竟安靜了下來。

  嘍,星河!婆羅洲夜空的一窩小精靈,溯河航程中一路盯梢我們、指引我們路途的好旅伴。心中思念,我轉頭探望東北方的天空,尋索他們的蹤跡。它們亦無恙——依舊笑嘻嘻俯瞰著我,快樂地競相閃爍在浩瀚天河中。

  石頭山,聳立在皎皎月色中,比起昨晚我在魯馬.安東長屋河畔斷崖上,迎風瞭望它時,又更加接近我們了。月下,赤條條黑魆魆的一墩巨大陰影,從卡布雅斯河源頭,婆羅洲中央分水嶺上,直直投射下來,沒聲沒息,墜落在那空窿空窿蜿蜒穿梭山谷中的一條河流上,直逼我們眼前。

  此刻,身在婆羅洲內陸中心,海拔一千八百米高原上,只覺夜涼如水。

  我獨自坐在高出河面二、三十米的樹屋門口,眺望月娘,心中忽一動,回頭看看兀自沉睡在樹屋中的克絲婷。我可憐的姑媽,她真的累了。只見她縮著肩膀側著身子,曲起腰背,女孩兒樣,把一頭髮絲亂蓬蓬地披散在腮幫上,遮蓋住臉孔,雙手牢牢環抱住胸脯,齁————不斷從胸腔深處發出一波波深沉、嘹喨的鼾息。月光斜斜潑灑進門洞,映照她的臉龐。髮絲縫隙間,只見她的嘴角微微挑起,笑咪咪地,沿著下頦流淌出一行清亮的口水來。看她這副模樣,彷彿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呢。我怔怔看了半天,才從褲袋中掏出手帕,輕輕擦拭她那濕漉漉的嘴角,然後打開背包,拿出我的一件外衣,悄悄覆蓋住她那雙從裙襬中探伸出來,擱在樹屋門洞口,白蒼蒼暴露月光中,爬滿那蚯蚓似的一條條青筋的小腿。睡夢中,克絲婷磔磔一咬牙,使勁蹬了蹬雙腿,又露出兩隻裸白白腳踝子來。我坐在她腳跟旁,凝著眼,出神地端詳她那十顆光亮的腳趾頭上、血漬斑斑、依舊殘留著的指甲油,好久才扭轉過脖子來,狠狠地甩了甩腦袋瓜子,掉頭繼續觀賞河上月色。

  萬籟俱寂。四下裡只聽得流水淙淙,河灘上一堆篝火明明滅滅,兀自畢剝價響。月亮悄悄升到了中天上。霎時,我整個人浸沐在滿山普照、無比溫柔明媚的慈暉中,暖洋洋,心情登時變得寧靜澄明,雜念全消。

  就在這當口,我終於看到了那幅我聽聞已久,在這趟大河之旅中,日日期盼能親眼一睹的景觀:月將圓之夜,卡布雅斯河上,幽靈般開始出現一艘艘空舟,首尾相連,朝向大河盡頭的達雅克族聖山,靜悄悄魚貫逆水而上。 

  我們的好朋友好交灣納爾遜.西菲利斯.畢嗨,並沒哄騙我們。記得嗎?七月初六上午,大河探險隊搭乘「摩多祥順」鐵殼船離開魯馬加央,下午擱淺河心沙洲,當晚在這位素昧平生、急公好義的達雅克族青年安排下,借宿甘榜伊丹。為了消磨長夜,隊中那群男旅伴在河灘舉行營火會。一枚上弦月斜掛椰林梢。就在滿村狗吠聲鬼吹螺似地一家傳一家,此落彼起嗚嗚嗚嚎叫聲中,大夥擺起龍門陣來,邊啜飲伊班小米酒,邊天南地北瞎扯。有人把話題引到了眾人心中最大的一個懸念:峇都帝坂——我們這趟溯流而上、千里航程的目標。ㄚ頭,這段情節至關緊要,我們不妨把當時的對話重溫一遍:

 

  ——納爾遜,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敏感的問題?

  ——交灣.桑尼.普林斯,我的白人好朋友,你當然可以向我提出問題,只要我能夠,我非常樂意回答你,以及在場所有朋友的任何問題。
  ——你去過峇都帝坂嗎?   
  ——大河盡頭的山。我沒去過。
  ——那麼,有沒有人去過呢?   
  ——我們部落裡老一輩的有人去過。
  ——這座山,長什麼樣子?
  ——不過就是一座石頭山嘛,湯米。
  ——山頂有什麼東西?   
  ——沒人知道。上去過的人全都沒有回來。
  ——為什麼不回來?遭遇山難?或發生某種不幸的事?
  ——不,桑尼。他們都不願意回來。
  ——為什麼?有特別的原因嗎?
  ——沒什麼特別原因,吉米。上去的人就是不想回來。
  ——聽起來挺有趣,這倒勾起我的好奇了。現在, 還有人前往峇都帝坂嗎?
  ——每年陽曆八月陰曆七月,月圓之夜,你會看見一艘艘空舟溯流而上……
  ——空舟?沒有人操作的船嘍?
  ——是。船上空無一人的伊班長舟,一艘接一艘,迎著山巔初升的月亮,逆著水流一路航向大河源頭。越接近坐落在天盡頭的石頭山,空舟出現在河上的數目也越多,頻率越高。到了七月十五,一輪明月當空,整個河面密密麻麻布滿長舟,空盪盪靜悄悄,一艘追隨一艘,井然有序地魚貫溯流而上,颼,颼,乍看就像成群結隊游回原鄉、產卵繁衍子孫的鮭魚,場面非常盛大感人,但是船上沒有半個人影,河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納爾遜.大祿士.西菲利斯.畢嗨,正直的驕傲的血統純正的婆羅洲之子,以宇宙大神辛格朗,布龍之名發誓,我確實曾經在卡布雅斯河上游,月光下目擊數百艘舟溯流而上,航向水源頭!

 


  林梢一鉤弦月下,江水滔滔不息。一個嘴唇上剛生出小髭的達雅克族青年,二十郎當的年紀,一臉凜然雙目賧賧,盤足趺坐在河灘營地中央,面對一群東歪西倒,圍坐在一堆柴火旁,一輪接一輪不斷傳遞手中那隻酒杓,早已喝得臉紅脖子粗的歐羅巴壯漢——羅伯多.托斯卡尼尼、桑尼•普林斯、唐尼•畢夏普、湯米吉米強尼東尼鮑伯等等——慢條斯理諄諄善誘地,講述峇都帝坂山的靈異傳奇。   

  此情此景歷歷如繪。事隔多日,這幅圖畫今晚又浮現在我腦中。畫裡的那個小佛陀模樣、趺坐論道的達雅克小夥子,便是我初識的畢嗨,後來陰差陽錯,在一連串詭譎事件交互作用激盪下,他竟成了我的好朋友——用婆羅洲語來說就是「好交灣」。

  畢嗨沒騙人。至少他不會騙我。 此刻,陰曆七月十二夜,一輪即將盈滿的月亮當頭照射下,我獨坐大河上游,臨近水源頭,一處不知名的河灣旁一間樹屋門前。就在這當口,我,永,因緣際會參與了這趟大河之旅的初中畢業生﹙用畢嗨的話來講,就是那個糊里糊塗不知死活,竟跟一群白皮公豬「溷」在一起的支那少年﹚,目擊了他口中的月圓之夜奇觀:溯河空舟。

  首先我看見一隻船,孤單單頂著月光現身河面上。 

  那是一艘標準伊班獨木舟,長十二米、中寬一米二,修長的流線型船身,配上翹尖有如飛簷的船首,在外型上,跟這十天來我們在卡布雅斯河上一路不時遇到的長舟,並沒任何差別。﹙長舟!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夏日裡,豔陽天,婆羅洲大地上最壯麗迷人的場景:蟄伏了整整一個雨季,終於脫離長屋牢籠的長舟——亙古永恆的伊班船舶——成群出動,好似千百尾巨大的飛魚一齊從山中呼嘯而下,競相飛竄出沒於陽光普照的廣大赤道叢林水域!﹚眼前這隻船,這艘午夜獨航的長舟,卻是從黯沉沉、夜霧迷茫的河道轉彎處駛出來,悄無聲,霎時間宛如幽靈顯現般,整個船身曝露在中天一輪皓月下。它,風霜斑斑,高高昂揚起船首,獨自航行在空落落的河心,只管朝上游進發。這子夜時分,河水兀自空窿空窿從山中傾注下來。長舟迎著流水,不動聲色,蜿蜒穿梭在河灘中央一條狹窄的航道上,盪過一攤又一攤鵝卵石,沒激起半點水花。蘆花蕭蕭,一窩子水鳥劈啪驚飛。我從那高出河面二十餘米的樹屋上,站起身來,跤起雙腳,朝向河心直直伸出頸脖,睜著眼,凝視這艘半夜出現在卡布雅斯河上、石頭山陰影裡,逆水行駛,靜靜盪著它那飛魚般優美的身子,一路溯河而上的無篷船。明月當空照射下,船上果然空無一人,連個操舟的艄公都沒有!

  一艘空舟。

  我背脊發起涼來。悄悄轉頭,看了看那趴著身子躺臥在樹屋中的克絲婷。齁——齁——她睡得可沉熟咧。我稍稍感到安心。再回頭朝河心瞭望時,那艘船盪啊盪,早已駛進河谷深處,溶入那渾白渾白一片喧鬧搖舞的蘆花中,依舊無聲地緩緩地,朝向石頭山行進。

  月下,第二艘空舟出現了,與第一艘只間隔百餘米距離。

  這還是一艘尋常的伊班獨木舟,只是——且慢!讓我揉揉眼睛再仔細瞧——船尾彷彿站著一個駝背弓腰、翹首瞭望的老漢,手裡握著長長一根竹竿,模樣像個篙夫。隨著夜深,山谷中的霧氣越發濃重起來,河上的月色變得更加迷濛。我凝著眼晴端詳好一會,只是實在無法判定,那彎腰佇立船上撐篙的究竟是人,還是——影。

  就在這當口,又聽見河下游幢幢樹影中,忽獵獵一聲響,蘆葦搖曳,一群睡眠中的美麗水鳥——彷彿是鷺鷥——陡地飛起,劈啪劈啪爭相鼓起翅膀來,白雪雪一窩子,盤繞著河面只顧四下亂飛,我跂腳朝向那頭望去,月下只見第三艘、第四艘、第五艘……第十艘長舟,一縱隊首尾相啣,如同一支訓練有素井然有序的小型艦隊,烏沉沉靜悄悄,從河流轉彎處行駛出來,豁然一亮,進入月光普照的大河灘,接受校閱似地,一艘接一艘魚貫行經我的眼前。其中一艘格外醒目,好像是九天前,我在魯馬加央長屋看見過、心中讚賞不已的天猛公.朱雀.彭布海坐船,船身長達二十米寬一米六,用一整株上等龍腦香古木打造而成,金碧輝煌雕蛇畫鳥,好不莊嚴。﹙莫非他老人家已經往生?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八艘長船,大多空盪盪看起來無人搭乘,可有兩三艘,包括那艘「旗艦」,舟中一條條橫木坐板上影影綽綽,似是坐著滿船人,霧裡依稀可見一簇人頭,大大小小男女老幼一家子似的,全都抬起下巴揚起腮幫,眺望石頭山,月下若有所思,一逕幽幽地、出神地閃爍著他們那一雙雙黑水鑽也似烏亮的眼瞳……   

  我站在樹屋門口,跤著腳,睜著眼,正看得目眩神迷如醉如癡之際,忽然聽見身後克絲婷沙啞著嗓子,節切地呼喚我一聲:

  ——永!

  ——妳醒了?

  ——你在看什麼啊?   

  ——船。長舟。一艘接一艘,朝向峇都帝坂山,靜悄悄溯河而上的伊班長舟。月光下,看起來好美麗好壯觀喔。

  ——別看!快進屋子來跟姑媽一起睡覺。明天得一早出發,乘舟上山。  

  我心中戀戀不捨,兀自伸長頸脖眺望河面。冷不防,克絲婷一隻手爪子倏地從後面竄出來,一把攫住我的褲腰,只一拖,硬生生地,將我整個人拉進樹屋裡,接著猛一使勁,把我的身子按倒在用棕櫚葉鋪成的臥蓆上,隨即伸過另一隻手臂,攬住我的脖子,將我整張臉孔一古腦兒塞進她的心窩:

  ——聽話!別看,睡覺!

  我蜷縮在她的臂彎裡,窒息著掙扎半天,總算撥開了她胸口一蓬子濕漉漉、汗酸撲鼻的鬈髮騌,鑽出頭來,打了個大噴嚏,把臉伸向樹屋門洞,大口大口吸入清涼的河風。回頭看時,只見克絲婷叉開雙腿,仰天躺在蓆上,臉上似笑非笑,帶著謎樣詭譎的神情,一逕噘著她那兩瓣半開半闔、血漬漬兀自殘留著隔夜口紅的嘴唇,一翕一張地,鼓著她那兩片尖峭的鼻翼,齁吼——齁吼——打著鼾又睡著了。兩條裸白的雀斑點點的手臂,牢牢地汗溱溱地,依舊箍住我的脖子。

  捜山狗般,我悄悄聳出鼻尖,偷偷探索、吸嗅克絲婷身上各旮旯角落散發出﹙不,汩汩分泌著﹚的各種幽祕氣味……窸窸窣窣……對我這個十五歲、出身南洋小城、受教育於英國殖民地學堂、渾沌初開的中國少年而言,它,克絲婷那汗津津、黑森林般的幽闇蓊鬱體味,蘊藏著兩千年西方文明的奇魅魔力,以及夏娃、海倫、卡門與包法利夫人的情怒奧祕,誘引我,蠱祟我,驅駛我不要命似地一頭闖入危險的禁地……

  黯沉沉的樹屋裡,驀地好似一道電光閃過般,猛一燦,照亮了蓆上兀自齁齁熟睡的克絲婷。我舉頭望出去。月娘升到了天頂,從大河對岸層層疊疊的叢林梢頭探出臉龐來,穿透過樹屋小小的門洞,笑吟吟瞅著我。有如醍醐灌頂,我心頭登時變得一片清涼。一使勁,我伸出雙臂,掰開了克絲婷兩隻火燙燙、死命掐住我頸脖的手爪,拿過毯子,蓋在她汗津津敞開著的胸口上,然後搬動她的雙腿, 合攏起她的雙膝,扶正她的身子,這才在她身旁悄悄躺下來。就這樣,我和我姑媽——我那疲累已極,好幾天沒洗澡,整趟旅程中不曾睡過一個好覺的三十八歲姑媽——肩並肩,身子緊挨著身子,躺在婆羅洲內陸叢林大河畔,一幢簡陋的樹屋中,好久好久好久,一動也不敢一動。   

  樹屋門洞口,河上,滿天星靨靨。   

  夜深了,月亮開始西斜。河灘上一片蘆花蕭蕭蔌蔌只顧搖舞不停。月下,滿江河星光瀲灩中,我依稀看見那隨著夜深,越發密集浩大,首尾相啣,一艘牽引一艘的長舟,影影簇族無聲無息,沿著樹屋下方一條蜿蜒的河道,朝向石頭山,魚貫溯流而上。有的船輕飄飄空無一人,有的船載著零星的散客,有的船看起來沉甸甸,艙板上堆放著各式家當,一整船滿滿坐著扶老攜幼的一家人……

  流水淙淙。 

  忽然,我想起六天前,路過桃源村,在浪.阿爾卡迪亞長屋歇腳打尖時,我們的主人,肯雅族長老,偉大的「帕兮喇咿」遠行家、粉紅梳妝台的守護者彭古魯.伊波,為了說服我們姑姪倆,打消在月圓之夜登上峇都帝坂山的念頭,說出當年,他還是小夥子時,獨自個,在卡布雅斯河源頭浪遊的一樁經歷:

  ——普安.克莉絲汀娜夫人和阿弟.永,你們姑姪兩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在七月十五日登山嗎?
  ——噯。如果時程趕得及。
  ——我兩位新交的朋友聽著:我,彭古魯.伊波.安達嗨,擁有四十年資歷、足跡遍及婆羅洲每個角落的「帕兮喇咿」遠行者,現在要給你們一個忠告:避開月圓之夜。倘若你們執意登山,不妨等到月缺之後,七月十九或二十日。
  ——尊敬的彭古魯,我們能問為什麼嗎?
  ——普安.克莉絲汀娜,因為七月十五那晚,圓月照耀下,你們會在峇都帝坂山脚下看到奇異的現象。
  ——譬如說……
  ——你們的家人或親戚的身影,一群一群出現在河上。
  ——家人?親戚?這個時候他們來婆羅洲内陸,做什麼呢?
  ——乘長舟,溯河而上,朝聖山。
  ——我們家人的靈?
  ——是。
  ——死去的家人的靈?
  ——不是。活著的家人的靈。
  ——對不起,彭古魯,我不明白。
  ——十七歲那年,我生平第二度出門遠行,七月十五那一夜,就曾在峇都帝坂山下,大河上,一艘空盪盪無人駕駛的長舟中,看見我的新婚妻子、十九歲的安孃,挺著八個月的身孕,迎向一輪初升的圓月佇立在船頭。
  ——那年你遠行歸來後,有告訴安孃你的這樁奇異經歷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我怕嚇著她。那時,她剛產下我們的第一個婴兒,在坐月子。普安.克莉絲汀娜,聽完我親眼目擊的奇異現象,妳依舊堅持登上峇都帝坂?好,我再給你們姑倆說一件事。峇爸.皮德羅,新唐鎮天主堂的老神父,年輕時,壯遊婆羅洲,向内陸最原始野蠻的加拉畢人傳播福音,也曾在七月十五這一晚,圓月下的大河中,看見他居住在西班牙的雙親,肩並肩手牽手坐在一艘長舟上。直到十多年後,這兩位老人家才相繼在西班牙老家逝世。峇爸.皮德羅,終身保持貞潔,一生奉獻給婆羅洲,備受我們肯雅族人尊敬和信賴的神父,你們白人的先知「納比.依薩」的使者,他親口告訴我的這樁發生在一輪圓月下、峇都帝坂山腳的經歷,普安.克莉絲汀娜,妳總可以相信吧?妳還是不改變心意?
  ——不改變。這是我向永的父親所作的承諾。
  ——好!祝你們姑姪一路平安。


  六天前的黃昏,在我們路過的桃源村,彭古魯.伊波這一席話,從他那衰老乾癟,宛如一件殘舊的犀牛皮戰甲般,風霜斑斑,刀痕交錯的胸腔中,一字一字迸發出來,洪亮、深沉悠遠,那時聽在我和克絲婷——彭古魯口中的「普安.克莉絲汀娜」﹙克莉絲汀娜夫人,這可是對白人婦女極為尊敬的稱呼﹚——耳裡,好似部落祈雨祭典上的人皮鼓聲,鼕鼕鼕、怦怦怦,不斷迴盪在浪.阿爾卡迪亞長屋大堂裡,筵席上。離開桃源村,日復一日朝向峇都帝坂山、頂著大日頭溯流而上的航程中,一路上,江水滔滔,這位肯雅族耆老的諄諄忠吿,如同邈古回音般,不住盪響在我的耳鼓裡,縈繞我的心頭。

  靈。生魂。活著的、最親的人的靈或者魂魄,出現在卡布雅斯河源頭,石頭山下,一艘無人駕駛、靜悄悄自管逆水而上的長舟中。

  前兩天,夜宿朝山第一個驛站,浪.巴望達哈血湖村,我就已經見過我娘的靈。記得吧?那時我和阿依曼,那個抱著夭折的嬰兒,歷經千里跋涉,終於走回到了家的苦命民答那峨女子,相聚於月光下,午夜白鷺鷥湖中,一條瀰漫濃濃橄欖油香的粉紅色紗籠內。恍惚間抬頭一望,我看見我的母親——我那年紀才不過四十,鬢上就已冒出縷縷銀絲的親娘——大清早便梳洗整齊,穿上她平日愛穿的那襲淡青底、白碎花唐裝衫褲,瘦挑挑,帶著一臉微笑,垂著雙手站在燦爛星河 下、湖灘上一地閃忽搖曳的椰影中,只管靜靜瞅著我。

  ——娘。

  我的親生媽媽。 

  ——才十天沒見,娘啊,您的頭髮怎麼就一下子增添了好些花白?心中一酸楚,我扯起嗓門呼喚我娘,兩行熱淚就要奪眶而出,但不知怎的,鬼迷心竅,那時節我只顧杵在湖中那條粉紅紗籠內,依偎著阿依曼的身子,動也沒動一下,直到天空破曉,母親的形影消散在白漫漫一湖飄裊起的晨霧中……

  母親,妳若真的記掛我,今晚就讓妳的身影——妳的靈——再度顯現在妳這個苦苦思念妳的兒子眼前吧。

  猛一摔手,我掙脫了克絲婷那條兀自環抱住我肩膀的胳臂,匍匐著爬行到樹屋門口,把頭伸出門洞,用力揉搓眼皮,瞭望那四更天一瓠斜月下,山中空窿空窿價響,一條搖曳著白雪雪蘆花,翻滾過山坡一堆堆亂石,不斷傾注而下的河流。   

  百艘長舟首尾相啣,連綿不絕。   

  從樹屋眺望,長長的船隊好像一條巨大的、用成百株婆羅洲圓木串綴而成的鎖鍊,亮閃閃地,盪漾著月光從下游河道轉彎處冒出來,蜿蜒行進,穿梭過我眼前這片寥廓、白晝般明亮的大河灘,朝向上游一路延伸。舟中悄無聲,依稀可見扶老攜幼幢幢人影,月下蘽蘽人頭。好久好久,整支船隊才駛出河灘,沿著河谷一路逆水而上,逐漸隱沒入山腰縹緲起的嵐霧中,倏忽,魅影也似,消失在石頭山投下的那龐大陰影裡。另一隊長舟,緊跟著,悄悄從河灣中駛出來,載著一船船乘客溯河而上。一整晚,月色裡艟艟朦艨,山中一條狹窄的河道中不斷魚貫航行著船隻。一支長舟隊追隨另一支,直到月亮西斜,東方天空露出曙光,河上的交通從不曾間斷過。

  抖簌簌,我趴在河畔樹屋門洞口,伸出脖子探著頭,望眼欲穿,只管在舟楫不停的河上搜尋我娘的身影。

  陰曆七月陽曆八月婆羅洲旱季,溽暑天,在分水嶺另一邊的沙勞越邦,古晉城家中,母親想必又跟兩天前我投宿於浪.巴望達哈血湖村時那樣,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索性打早起床,梳洗停當,走出家門口來站到屋簷下,眺望嶺上一枚殘月,邊想自己的心事兒,邊惦念她那個才十五歲,生平第一次出遠門,這時正跟一個年紀三十好幾、來路不明的荷蘭紅毛婆,在大山另一邊的原始叢林中結伴從事一趟神祕、危險旅程的兒子,永。想著,惦著。一整夜心中不斷思思念念。念力所至,她的精魂就化作一道只有她兒子才看得見的形影,脫離她的軀殼,飄飄蕩蕩,穿越婆羅洲中部的崇山峻嶺,來到分水嶺另一邊,月光普照的卡布雅斯河畔,搭上一艘空舟,圓月下溯流而上,尋找她十多天沒見、如今不知失陷在深山密林中哪一座長屋的兒子……

  可我,癡癡地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獨個趴在樹屋門洞口,直眺望到兩隻眼睛都冒出縷縷血絲來了,直等到月亮沉落,東方天空紅噗噗搽上一抹鮮豔的臙脂,直等到最後一隊長舟朦朦膧膧,無聲無息,消失在滿河谷洪水般驟起的曙中——我的親生娘,他那瘦高挑挑,穿著一襲素淨的唐裝衫褲,鬢上飄颯著幾綹白絲的身影,終究,儘管我苦苦守候,沒出現在今晚月下溯流歸鄉的浩蕩隊伍中。   

  ——過兩天我就要上山了,娘!上山前,您再來看兒子一眼吧。

  我望著空寂寂的河面,淒厲地叫喊。

  ——永!   

  身後,克絲婷朝我呼喚一聲。那聲調嗄嗄啞啞,好像睡夢中從胸腔深處迸發出的沉沉一聲嘆息。窸窸窣窣,黑裡,她摸索著從臥蓆上坐起來,整理身上那件穿著睡了一夜、早已皺成一團的衣裳,隨即又嘆口氣,伸出一隻手,輕輕拍兩下我的腰背:

  ——進屋來睡覺吧!天快亮啦。你的母親今晚不會出現了。不打緊。明天晚上陰曆七月第十三曰,月亮更圓,上山的長舟更多,永,你就在航程的下一個驛站守望你的母親吧。   

  我弓著身子蹲在樹屋門洞口,把雙手蒙住臉孔,抽搐著肩膀嗚——嗚——自管哭泣起來。那股哀戚勁兒,就像小時候有一回,我興沖沖提著籃子伴隨我娘上街購物,在古晉市中心那鬧哄哄人擠人的大巴剎裡,一不小心,就跟媽媽走散、四處尋找不到她的蹤影時那樣。